次日他们来到碧府时,正是阳光慵懒的午后。雪吟殊也不叫人去回碧温玄,而是自己闲庭信步走进院子里。

三三两两白梨的花瓣随风零落纷飞,阳光斜斜地洒在枝条上,轻柔宜人。院子正中,一个少女在踢着毽子。她脸上带笑,踢出各种花样,要是掉了就去捡起来再来,看上去玩得不亦乐乎。梨树下的石案旁,坐着一个青年,他左手虚持着一本靠在石桌上的书,右手支着头,眯着双眼,似乎正在小寐。他们走进院中,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闲适懒慢、无所事事的景象。

碧温玄一副将睡未睡的样子。旁边的温九想去叫他,雪吟殊却摆了摆手,随手拾起一根稗子草,轻手轻脚接近碧温玄。

汤子期有一种感觉,好像来到碧府的院子后,他整个人都轻快不少。他就像卸下了身为掌国者的那一份持重,像寻常青年般有了玩闹之心。

他拿着稗子草,就要去挠碧温玄的脖颈。可草枝还没触到他的衣领,指尖就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。雪吟殊反应极快,赶忙收手旋身,空气中凝出的寒气一瞬间贴着身体掠过,打到屋子的门廊上,赫然是一片碎裂的白霜。

他一回头,看见阿执已经挡在碧温玄身前,心里暗叫不好。本以为她忙着玩毽子,反应不会如平日一般灵敏的,谁知一道寒芒先至,她的人也风一般闪过来了。雪吟殊赶紧扔掉稗子草说:“阿执别急,吟殊哥哥什么也没干。”

汤子期一旁看着,却忍不住微笑。人们都知道碧温玄的身边有一名厉害的少女护卫。只要有人对碧温玄不利,她就会奋力回护,不问原因,不讲道理。

外界还有传言,这个少女是一个魅,因为凝聚时出了意外,因此心智像个五六岁的孩子。碧温玄幼年身体遭遇过剧变,十分文弱无力,她跟在他身边,像个最忠实的护卫,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发出强大的秘术攻击力。

阿执不理雪吟殊,只是接连发出疾射的冰棱。她印池秘术造诣已深,空气中没有水,却把水汽凝华成冰,状似锐刃,速度又快,看上去十分危险。雪吟殊接二连三地避过,都没闲工夫再说话。温九忙叫道:“阿执姑娘!那是太子,你不是认识他吗?”

“欺负阿玄,阿执不许!”少女眼带怒气,嗓音清脆,手中已又结出透明法印。

雪吟殊早知她这脾气,今天怀了侥幸心理,此刻已经后悔。闹出这么大的动静,碧温玄却还在那里眯着眼睛,不动如山,雪吟殊恨声道:“碧温玄,不要装睡了!快叫住阿执。”

碧温玄这才睁开眼睛,伸了个懒腰,摇着扇子含笑道:“哎呀,阿执最聪明了。知道拿着痒痒草害人的都是坏人,应该打一顿。”

“嗯!阿玄不喜欢痒痒草,要打!”

说着话一片细密的冰幕已经朝雪吟殊笼罩过去,范围之大,左右腾挪间再难躲避。汤子期看着一颗心都提起来,同时又有点幸灾乐祸。雪吟殊贵为王储,遇上这小丫头也是没撤。这一招看上去没什么杀伤力,但人要是被打中了一身冰水,免不了瑟瑟发抖、狼狈不堪……

雪吟殊一声清吟,身后忽然张开银白色的巨大光翼,整个人腾空而起,转瞬间已经悬浮在空中,俯瞰着院中。

看到他为了逃避追杀连羽翼都凝出来了,汤子期知道不能由着他们再闹下去,眼睛一转,捡起丢在一旁的毽子,灵巧地挑了个花式:“阿执阿执,过来姐姐教你踢毽子好不好?”

阿执看看天上的雪吟殊,又看看拿着毽子的汤子期,显然内心十分挣扎。这时碧温玄才对她招了招手:“我们不要管太子哥哥了,反正他飞上天去也打不着,不如等他下来了,我再挠他。”

他轻声细语地一说,阿执的眼光就像从冰化成了水,她变回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,跑到汤子期身边,叫着:“踢毽子!”

雪吟殊则小心翼翼地确认那姑娘已经不会再针对自己了,这才悠悠降落,着地后身后羽翼的光芒即刻消逝,恍若不曾存在。

“有人要是想捉弄我呀,我们阿执是不会答应的。”碧温玄得意地道。

“就你教出这样的好孩子。”

碧温玄也不理他,只微笑道:“这位想必就是汤姑娘吧?”

汤子期忙着把毽子一抛,落在阿执的脚尖,惹得她咯咯笑了起来。她这才有空回过头来,向碧温玄眨眨眼睛道:“碧公子,我想,你不是专门找我来教阿执踢毽子的吧?”

“虽然不是玩毽子,但也是因为我们阿执哦。”碧温玄摇着扇子,一派悠然,“阿执,这个姐姐就是能救小鸟儿的人呢。”

“小鸟儿!”少女一听,一下子就丢掉了玩得不亦乐乎的毽子跑了出去。

片刻之后,她抱着一个大篮子似的东西回来了。

她看了看碧温玄,后者柔声说:“你自己和汤姐姐说。”

她这才凑到汤子期身前,给她看篮子里的东西:“鸟儿病了,不吃东西。”她比画着,“好多好多虫子、小米,都不要吃。鸟儿会死,阿执不高兴!”

她紧紧皱眉。汤子期看见篮子里是三只尚未长出羽翼的幼鸟,毛绒绒挤成一团,奄奄一息。她理解了好一阵子才明白,阿执捡到的这窝鸟儿,成鸟不见了,而幼鸟精心喂养了好些天,非但没有长大,反而越来越虚弱无力,眼看着就要死去。

碧温玄想了好多法子,甚至找了大夫来看过,都没有见效。秋叶京是羽族城市,羽族认为鸟类是最不可侵犯,也最自由的生物,凡人是不可以干涉鸟类的生死去留的。没有人会伤害鸟儿,同样也没有人懂得如何为鸟儿治病。

于是碧温玄就突发奇想。“汤姑娘,你看,鸟儿不会说话,所以我们不知道它到底出了什么问题。你用上一次授语之术,感鸟儿所感,不就知道它哪儿不舒服了?”他笑嘻嘻地道,“救活了它们,在下感激不尽。”

汤子期看着他,一时倒有点不知道他是玩笑还是当真。授语之术这样使用,用来达成这样的目的,她真的是闻所未闻。可要想反驳,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。

“公子可知道,授语之术于施术者的精神力大大有损?”

“知道。”碧温玄继续笑道,“也许汤姑娘觉得,救活几只鸟,不如为羽皇陛下找到几张谁也看不懂的发黄帛卷有价值,不值得用上授语之术。可我却觉得恰恰相反。”他忽然收起嬉笑神色,向汤子期稽了一礼,“这件事是我恳求姑娘的,和别的事情没有干系。”

汤子期脑中念头飞转。她看向雪吟殊,后者瞳色深深,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她。她忽然明白了,这是在逼着她站定立场。他们认为她是月晓者,而月见阁一向只听从羽皇的号令,于是用这样一种看似无理的方式,来让她做出选择吗?

如果她愿意为这样一件事情,不惜损耗精神力,使用代表月见阁核心的授语之术的话,至少有一点投入太子麾下的诚意。若不应……她就不可能留下了吗?

然而还未等她想透彻,雪吟殊却开口说:“你不要想那么多,这只是一件温玄想做的事情,就是这样简单而已。”

他似乎看穿她心中的百般纠结,说出这样一句。并没有铺垫,也没有更多的解释,便令她心中一凛。碧温玄则笑道:“汤姑娘,做人要是总想着别人的举动后面有什么深意,那可是很累的。”

是啊,她也才和老师说过,若所有事情都得步步为营,那就太累了。此刻又为什么要这样瞻前顾后,去擅自揣测眼前这两人的想法呢?几只垂死的鸟儿,救或者不救,她需要决定的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。

“我……碧公子说得有理,子期受教了。”

他们在那里磨磨蹭蹭,阿执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忽然抱紧了装鸟的篮子:“你们不管鸟儿,阿执不要理你们了!”

她说着就要跑出去,汤子期忙拉住她:“姐姐可以救小鸟儿,阿执不要急好不好?”

雪吟殊与碧温玄对视一笑。但汤子期回过头来笑得却更加开心:“可是殿下和公子都想错了。我啊,并不会授语之术。”

那两人这下就变得面面相觑,“可是你不是……”雪吟殊一开口便即想起来了。她是承认了自己是月见阁的人,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是月晓者。这两种身份在世人眼中是一体,可是谁说月见阁中人一定是月晓者呢?

“但这鸟儿我却能认出来。”汤子期也不管他们,只自顾自道,“这是银尾雀,是每年春夏自宛州迁徙来的,幼鸟时特别娇弱,长大之后尾羽是闪闪的银色,可漂亮了。”

阿执听懂了,露出向往之色。碧温玄道:“我知道这是银尾雀,它要吃的东西和寻常鸟儿并没有区别。”

“现在这季节,银尾雀应该不少。”汤子期笑意盈盈,“两位公子愿不愿意跟我去城外一趟?”

本着对她的信任,他们去了城外。连日理万机的雪吟殊,都禁不住好奇跟了来,要看看汤子期想做些什么。

到了城外,相较树影婆娑的羽族城市,树木反倒减少了。汤子期的视线在高阔碧空上逡巡,忽然她跳起,袖底向天空射出一道银芒。雪吟殊看清她做了什么,不禁呼道:“你……”

一只路过的飞鸟落了下来,汤子期飞奔接住。当她微微张开手掌,里面挣扎着的正是一只银尾雀。

“放心,我的袖箭只是扰乱了它的尾羽和气流,所以它才掉下来。我可一点儿都没有伤着它。”汤子期解释着,“银尾雀的成长尤其依赖父母。成鸟除了要带回食物之外,还要每日以翅羽摩挲幼鸟,若不这样做,幼鸟的羽毛就长不出来,身体也会衰退,更无法长大。”

“好啊,”碧温玄惊奇道,“它可真娇贵啊。”

他们把银尾雀放进篮子里,上面罩了一个藤条编的筐子。银尾雀扑腾了一会儿,看到窝里的幼鸟,便落在它们身边,用羽翼将它们笼住。有了成鸟的陪伴,三只幼鸟像是活了过来,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。

“阿执和她,倒真是很投缘。”看着两个姑娘头挨着头,看着篮中的鸟儿笑容可掬,碧温玄心有感慨似的,“除了对我之外,阿执还没有待他人这样亲近过。”

雪吟殊没有接话,只是微笑着。他还记得,九年之前,当时年仅十一岁的碧温玄出了一趟远门,回来时就带回了阿执。当时她刚刚凝聚不久,看上去不过是六七岁的女孩子,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瞳,像小兽一样警惕。至于到底是在哪里遇到了她,或者是找到了她,碧温玄总是含糊其词,连雪吟殊与他这样的关系,对此都不甚了了。

碧温玄轻轻咳嗽一声,雪吟殊关切问道:“又不舒服了吗?”

碧温玄苦笑了一下。像他这样的身体,在日头下只站这么一小会儿,就有点撑不住了。于是他们走开几步,到了一片树荫之下,坐下歇息。碧温玄闲闲道:“关于那个人,你可找到什么线索了吗?”

“你知不知道,越州有一种动物,名叫北河鼠?”

“不知道……

“那是一种速度很快,牙齿锋利的鼠类。它们小而灵巧,可以潜入许多隐蔽之处。河络可以把它制成鼠偶,从而操纵它的行动。交战时,有时会用这个东西去啃咬破坏敌方将风的关键部位……”

“好了好了,我又不想研究河络的鬼把戏,你告诉我结果就好。”

雪吟殊望向远处的目光闪了闪:“在霜木园附近,发现了北河鼠的尸体。而且,检看的秘术师说,它身上残留的精神游丝,很可能是来自于魅。”

魅虽已不算神秘,但毕竟数量极少。这样的话,其实指向就很明确了。碧温玄望向汤子期的目光,只凝重了一瞬,就回复了一贯的懒慢。因为阿执已经兴高采烈地提着鸟窝跑了过来,汤子期跟在她身边。阿执给他看:“小鸟儿笑了!”

碧温玄宠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。“这得一直陪到小鸟儿长出羽毛来吧,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它带回家去?”

“这可不行。”汤子期笑着说,“它也有自己的家和孩子呢,我们借用一下子,就得把它放回去。”

“那这之后的几天怎么办?”连雪吟殊都忍不住问。

“每天都来‘借’一只银尾雀,一直到这几只小鸟长大。”

“这……我想想找谁来干这活。”碧温玄看着温九,温九吓得连连摆手:“公子别看我,得把鸟抓住又不能伤了它,我可不会干这个。”

“笨蛋,你不会用网吗?”

“别人做我还真不放心呢。”汤子期看着阿执笑道,“阿执,姐姐每天带你来这儿请大鸟儿来照顾小鸟儿好不好?”

阿执重重点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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