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次踩到坚实的地面,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。

“那棵霜永木应该没有这样的高度。”站稳之后雪吟殊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。

汤子期一想也就明白了。他控制着下落,对于速度自然有精确的把握。他这么说就意味着……

“那棵霜永木的内部直通地底?”

“如果这是所谓的地底的话。”

汤子期仰头,顶上漆黑一片,没有一丝光亮。雪吟殊看她这样,便道:“落下来的路径曲折得很,现在是真上不去了。”

汤子期心中微微一动。如果说他们落下来不是直线,那么四周一定是有碰撞的,可是她没有感觉到这种碰撞。

只能是……有人在不经意地保护着她吧。

“也就是说,有一个地下密道,它的出入口是一个树洞,”汤子期沉吟着,“而且这棵树也没有其他的洞口,只有从树心垂直向下,才有可能进入吗?”

她这么一说自己也就悟到了。这应该就是那个人一定要自崇明阁落到树顶上的原因吧。毕竟从园中寻找一个找不到入口的树洞还是多有不便的。

“恐怕还不仅仅是这样。”雪吟殊道,“你没发现这里给人的感觉很古怪吗?”

被他这么一说,汤子期才蓦然惊觉。这儿残留着一种……秘术禁制的味道。秘术当然是没有气味的,可这种味道却能侵入到人的每一个毛孔里。她之前没有一下子反应过来,是因为这儿留下的感觉,她太熟悉了。

外头没有光,可前头的远处,却透过来一点雾蒙蒙的光亮。雪吟殊没有多说,只道:“先往前走看看。”

他们向着雾光处走了一会儿,确定没出霜木园的地界,就看见路似乎到了尽头,前方是个拐角。

“小心。”雪吟殊说着,挡在当先,朝那边走去。

然而比他们更快,一个人影斜斜地从拐角后头飞出,直直地朝他们撞了过来。

那人硬生生扭动了身体双足钉在地面,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自己的身形,禁不住大口喘息,看起来似乎略有损伤。

这人戴着深红色面纱,看不见面容,但裹在黑色劲装之下曼妙的曲线,还是显露出她是一个女人。

“玉霜霖?”汤子期脱口而出。

女人回头瞥了他们一眼,开声果然如铃清脆:“看来各位都是有备而来。”

她虽然看到雪吟殊和汤子期,但似乎对他们两个并不在意,眼睛死死盯着前方,目光中有畏惧也有向往。雪吟殊与汤子期默契地从两侧接近玉霜霖的身后,终于看到拐角后的景象。

那后面再无通路,只有一个小小的凹陷的暗阁。阁内的木制陈设干净而简单,却刻着雪氏特有的花纹。

汤罗挺身直立,面寒如霜。他的身旁,看林的老羽人双手笼在袖中,正冷冷地望着他们三人。

他的双眼仍然浑浊无光,可是瞳孔里极细微的一个点,却锐利如针。他的腿仍是瘸的,站在那里整个身体都有些歪斜,却不知为何就是发出一种不可逼视的气场。

然而这两个人给予汤子期的震动,都远不及汤罗身后的东西带来的震撼。汤子期只觉得一盆滚水兜头泼了下来,令她全身发烫,血脉的翻滚在一瞬间几乎令她支持不住,想要伏地发抖。

汤罗身后是个小小的白玉台子,上面悬浮着一颗白色的珠子,发出浅浅白光。那光芒雾气一样,轻盈而祥和,幽深而博大,带着一种使人心情平静的力量。然而她无法平静,只有一种似火焚心的焦狂。

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东西,但在目光触及的一刹那,她就认出了它。可以说它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,可是它始终若隐若现,直到今日,才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眼前。

它叫月见石。

难怪玉霜霖费尽心机也要来到这里。

汤子期定了定神,很快地督促自己平静下来。如果玉霜霖想要窃取月见石,那么汤罗一定是早就知道月见石保存在此处的。那么看林的老人也知道吗?

与汤子期不同,雪吟殊并不知那枚悬石所代表的意义。他的眼睛甚至没有看向汤罗,而是看着他身后的那个老羽人。玉霜霖看上去是吃了亏的。汤罗不管是在武技还是秘术上,都没有战斗能力,那么使她受了伤的,和之前在树顶与之交手的,只能是这位其貌不扬的老人了。

而且他在这人身上感觉到危险。

就像战场上,被伺候在旁的暗箭瞄准一样,他直觉到一种针对自己的杀机。可是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。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体会过这一点。

僵持中,还是汤罗先开了口:“吟殊也到了这里,那就再好不过。”他指了指玉霜霖,“这名魅女,意图窃取我国中至宝,现在交给你处置最好。”

雪吟殊淡淡笑道:“老师说的至宝是什么?我还从来没有听说。”

玉霜霖却娇声笑起来:“原来太子殿下什么都不知道吗?他们竟是这样对你的,令我都心觉不忍呢。”

雪吟殊没有被她激怒,只是带着毫无改变的笑容道:“如果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,这位夫人,你又怎么能如此顺利地闯到这里呢?”

玉霜霖一窒,她来探羽人宫城确实也来得太容易了些,雪吟殊是有意放她进来的,因为她知道太多他想要知道的东西。

“那我却要多谢太子殿下了。”玉霜霖一笑,“那么殿下既然给了我一份人情,不如好人做到底,这会儿就放我离开。汤大人可以做证,我什么也没拿。”

汤罗闻言踏前一步。

“你想要的是什么?”雪吟殊也朝着玉霜霖逼近,遥遥一指那边的悬石,“那又是什么?若现在夫人仍然觉得我皇宫内城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,未免就想错了。”

玉霜霖冷笑起来:“你们几个羽人要联手留下我这样一个弱女子,也不嫌丢脸吗?”

“擒拿入室行窃的盗贼,有什么好丢脸的?”一直没有开过口的老羽人忽然说道。

“偷?”玉霜霖的声音微微的冷,也微微的哑,“我只是要取回属于我们的东西。”

月见石是属于魅的。它是上天赐给魅族的礼物,可惜她逃避了这么多年,终于才可以直面这件事。

“哈哈哈哈哈!”看林老人突然发出一阵狂笑,“你觉得它是属于你的?章青含这么觉得,雪霄弋也这么觉得,你们通通都想把它占为己有!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人!”

雪吟殊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,面前这个老者,似乎身处深渊中,是穿过无尽虚渺的时空在对他们说话。

玉霜霖咬牙道:“你是谁?”

“你要保住月见阁,是为了赎罪,对不对?”他的手指着汤罗,汤罗不能承受似的垂下头。他又转向雪吟殊,“你要毁掉月见阁,是因为你想要更大的权力!你不能容忍雪霄弋什么都不管,还掌握月见阁这样最负盛名的精锐。你们各有理由,各有目的,可是有没有想过,月见阁是什么?是什么使月见阁成了今天这个样子?没有!除了利用和背叛,你们什么也不会!哈哈哈哈!”

他的笑声狷狂而带着凄厉,汤子期看着这个老人,觉得自己的腿在颤抖,她几乎要猜到他是谁了。她知道。但她还没有做出反应,雪吟殊的声音便穿透了这凄狂的笑声,带着压制一切的力量:“所以,月见阁是什么?它为什么是这个样子?”

看林老人死死盯着他,齿间发出嘶嘶的声音,却没有说一个字。

此时玉霜霖正缓缓后退,似乎想悄悄脱离人们的视线。但她没走几步,雪吟殊头也不回,只缓缓道:“玉夫人,不管我出不出手,也不管这个密道的出口通向哪里,只要我不说让你走,你就走不了。你可相信?”

他没有任何别样的举动,说出来的话却不容置疑。此刻落到密室中,虽然有点意外,但其实于大局无碍,他的人随时可以出现在他希望的任何地方。密室中虽然各人各怀心思,但说到底,只有他是真正掌控全局的。

然而他又是了解信息最少的。

玉霜霖显然也清楚这点,迅速地道:“我知道,你不过是想听个故事。但这故事太长,不适合在这个地方讲。”她目光幽深,似乎落在不知名的地方,“要是你信得过我,来日清风朗月之下,再细细说起可好?”

“这里不合适,可以上去说。”雪吟殊笑道,“魅的形迹一向难寻,如果不是夫人别有所图,也不会困在这里。想走可以,至少把话说完。”

“太子殿下,你也不用急着弄明白月见阁的事。”玉霜霖忽然笑了笑,“因为,那不是什么让你开心的事情。”

“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,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。”

玉霜霖的神色变得有些迷离。雪吟殊紧紧盯着眼前这个女人。他常常觉得,自己和那些神秘的过往之间隔了一条茫茫的大河,这条河也许是滚滚如水的时光,也许又不全是。有一些东西面目晦暗不清,隐于暗处,令他觉得它们在伺机而动,说不准在什么时候就会扑上来露出凶狠的獠牙。

不得不说,他一定要查月见阁相关之事,除了那些理性的原因之外,这种不安的直觉也是他不愿承认的一个重要因素。

“其实也没什么。”玉霜霖道,“我的老师已经死了。所以归根结底,月见阁只和一个人有关。你一定听说过他,却从来没有……”

她的话音戛然而止。

一道无形无质的力量袭来。雪吟殊猛地把汤子期拉到一旁,玉霜霖回过身,眼神中有极度的震惊。雪吟殊可以感觉到,这道力量掠过自己身侧时有一丝的迟疑,然而它转瞬就朝玉霜霖直冲而去。玉霜霖的反应也不慢,她的掌间推出一道浅橘色的光芒,刹那间似乎触到一扇透明的墙幕——不,与其说她的秘术被一道墙挡住,不如说那团光芒阻止了墙体的推进,如果不是这样,它早已撞碎、裹卷了玉霜霖的身体!

从汤子期的角度可以看得很清楚,玉霜霖使用的是近火的郁非系秘术,而另一头则是控制空气的亘白系秘术。扭曲的空气让光线都卷曲成旋涡状。这旋涡的起点则是那位看林的老羽人。他的手平直伸出,面容狰狞,显然正以全身精神力操控着秘术的攻击。

他的暴起发难谁也没有想到。而且,这样看来,他竟是要置玉霜霖于死地!

他们瞬间就进入正面对抗,其余的人根本无法插手。但僵持的时间很短,透明的旋涡骤然溃散,橘色火焰向老羽人呼啸而去。

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,汤罗扑向那个老羽人,于是橘色火焰冲上他的脊背,冲击使他与老羽人一起倒了下去。

“老师!”汤子期冲了过去。

显然玉霜霖赢了。然而尽管如此,她也是额上汗水涔涔而下,面色惨白。她不确定似的喃喃道:“难道是你……你还活着?你竟然能……”

雪吟殊明白自己应该首先看住玉霜霖,然而毕竟更忧心汤罗的伤势,一时也顾不上她。他过去查看汤罗情形,按住汤子期道:“别动。”

汤罗的背后衣物焦黑一片,但这并不是最要紧的。更重要的是,玉霜霖使用的郁非之力承载了十分深厚的精神力,没有万全准备的汤罗如同被巨浪推打的小舟,血气翻涌,此时不要移动是最好的。

然而却有一只枯瘦的手伸过来,抓起他的衣领。

老羽人似也无以为继,勉力支撑着身体,低声叹道:“你这是何苦,为了这么一具躯体,不值得。”

汤罗笑笑:“主上有难,以身相代,欣幸之至。”

“可是就算这样,我也无法再用了。”那老羽人露出有些懊恼的神色,底下却是全然的漫不经心。

然后他就猝然倒下。

雪吟殊一把拉起他,却发现他已经死了。彻底地毫无征兆地死去了。

汤罗神情平静,看不出对这个老者的死亡有一点点悲伤,只是咳出一口鲜血,虚弱地闭上眼睛。

汤子期望向老者的尸身,眼中泛起复杂难明的神色。雪吟殊回头去看,玉霜霖果然已经不见了。

“殿下!”此时几名羽族侍从奔来,对这混乱的情形露出惊讶之色,但他们也都是久经考验的人,并没有多问,只是等着雪吟殊的示下。“先上去。”雪吟殊道,“从这儿逃出去一个女人。抓住她,下手不要太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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